禳州城东八十里，有山，名阴希。上行百步，见茶寮，无名。中有一老妪，亦不知名。 荷锄而归者入，匹马邮檄者出；策杖流憩者来，携稚乐游者往。老妪所事，终日惟煎茶耳。 参已三年夏，夜作狂霖，山啸。树木崩折，茶寮毁弃。 后风言谓林间影影绰绰，似有人语。父母常以此戒其孩童。 次年秋，太史令鸿丁内忧。过阴希，见残栿出露土石间，与村人问讯，获知斯事。然始末尽佚，不能详记，只此寥寥而已。 “阿婆，来碗茶！” 他才不过八九岁，就已经开始学着那些大人们的样子，坐在桌子旁，朝正煮茶的婆婆吆喝了。老婆婆头也没抬，一下一下扇着炉子，回道：“好，你先乖乖坐好，不要乱跑。” 他虽然没看到老婆婆的表情，但也感觉出她是在笑着的，于是心满意足，听话地坐着，逗弄桌子上那只瓢虫。 过了不久，老婆婆一手提壶，一手拿了只小碗放在他面前，倒了半盏茶给他。他的心思却早已不在喝茶上了，举起手指上趴着的瓢虫向阿婆炫耀：“阿婆，看我来的路上捉到的小虫，多好看。”阿婆没说话，温柔地笑着摸摸他的头，转身招待其他客人去了。 …… 耳朵里突然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，他才想起他正在朝廷军的行伍里——前不久家里突然闯入一群披甲戴盔的人，说什么朝廷征兵平定叛乱，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他们走了。 早上领军的说今天要在阴希山打仗，说这场仗很关键，说打赢了大家就都可以回家，说…… 他对这些话早就不抱期待了——每天都在打、每一仗都重要、每一次打赢了都能回家——这些话他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。 但今天还是有些不一样的，山路旁那截断掉的房梁，让他回想起小时候常常光顾的茶馆和茶馆里煮茶的老婆婆。 后来那个茶馆怎么样了？ 好像是哪一年夏天，晚上突然下了很大的雨，泥石流涌下来，把山坡上树和茶馆的房子都冲毁了，老婆婆也失踪在那场泥石流。那年他才十几岁。 后来村庄里流出传言，说有人上山的时候，远远看到原本是茶馆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人影在走来走去，还能听到悉悉索索好像人说话的声音，但走近看又什么都没有。 他的父母拿这传言吓唬他，说山上有野人出没，叫他不要随便跑进山里玩。 …… 正想着，他又被周围的喊叫声拉回当下，这才发现两支军队已经开始拼杀了。于是他像往常一样，举着那把钝刀小步跑进混战。 他本想浑水摸鱼，等鸣金就往回跑——像之前那几场仗一样。可突然，他感觉到背后出现了不该出现的刺痛，接着是一股寒意，从肩胛骨流向心脏流向前胸。他低头，看到染红的刀尖刺出来。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，最后的记忆是沙石磨在脸上的感觉——很粗糙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他翻了个身，仰面向天，扭头看着自己埋在沙土里的脸，又觉得恶心，便把头扭了回来。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，反而有种释然轻松的感觉——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。 他站起身，尽量不看地上乱七八糟的面孔。走在回家的路上。 走着走着，他突然听到嘈杂的人声，抬头循声望过去，透过灌木枝叶的缝隙，他看到那幢熟悉的房屋，屋子里外坐了许多捧碗的人。 他走进去，小声叫了声：“……阿婆？” “先坐吧。”老婆婆没有抬头。 他只好找了个空位置坐着，四处打量。 和他记忆里的装潢没什么两样，硬要说区别，就是现在多了许多客人。 正恍惚着，老婆婆已经提了一壶茶水走过来，帮他倒了满碗。 他端起碗大口喝茶。 “不急，慢点喝，可别呛着。” “这次来的路上没有捉什么好看的小虫子吗？” 他没看到老婆婆的脸，但他知道她是笑着的。